第3章 燕山大妖
落霞林中全是原来的旧妖,与大和尚早年相识。所以和尚师徒入了林里,比原来受欢迎许多。
林中女妖修身养性,茹素练法,大多心善。而面由心生,自然都是尘世少有的颜色。
只是大和尚修道已久,眼中不辨雌雄,木头和尚心智未开,亦不懂得欣赏这花娇柳弱。
反而是随着燕山大妖一同入内的其余几个男妖,东张西望,瞧得面红耳赤,小鹿乱撞。那燕山妖怒手下不争,又不好当众训斥,恐在花主面前失了面子。
待见到花主时,夜色之浓,与陈墨毫无二致。
此女子十七八的容貌,神清骨秀,秀曼都雅,立于群芳之中,群芳暗淡,置于夜色之下,晦暗皆消。连燕山妖这般强横霸道的人物都略显拘束,不欲随意言语。
只是她的左脸颊之处,有一道隐隐约约的红花伤疤,大小不过毫厘。正是大和尚少年时曾经咬过的地方。
大和尚看着她脸上的伤痕,默然了一阵,此花封住了半个赤云子的怨毒,着实为难她了。
他心里知道,她的伤大概很重很重,否则自己不辞而别,她怎么会不尾随追去。
但是让她心灰意冷,远离情爱,不正是为了避免此伤加重吗?
他终于回来了,也老了,怕是吃了不少的苦。女子的心一冷一热,一亮一暗。
全场妖怪悄然一片,只等他们说话。
可是二人眉眼相对,二十年的日子,山河岁月,烟雨平生,都在一望之中,还有什么好说的呢?
“花姑姑,我们……我们是来拔毛的。”木头和尚见师父又在走神,憋不住脱口而出。
众妖茫然?拔毛杀鸡?这两个和尚是来搞笑的吗?
“你是何人?”
“我是师父的徒弟,木头和尚。”
花主盯着大和尚,“恭喜你,得了一个徒弟,总算二十年里不孤单。既然归来,想必已经集齐百部金刚经来平息枉死城的怨气了吧。”
和尚一时不知如何应答,良久才说道:“倒也没有,还差三部。所以今日才来相求花主。”
“你走得悄然。二十年未见,仅修书一封。今日也不是真心来见我,难道是要逼我抄经忏悔吗?”花主冷冷地说。
“不是的。花姐姐,师父念叨您呢?”木头忍不住插嘴。
“小徒胡言乱语,请花主不要在意。”
木头不服,“我才没有乱说。每次师父被妖怪打成重伤,以为活不成的时候,梦中迷迷糊糊都拉着我的手叫花姐姐的名字。您看!”
木头举起双手,一只手掌略大,一只手掌略小,大的黑粗糙,小的白柔软,“可怜我一双手,被师父揉得都不一样了。”
众女妖都掩嘴而笑,燕山妖面色越发铁青,仿佛暴风雨前的天色,他重重的呼吸声就像闷雷一样。
只听他故作平淡地说了一句,“兰若寺僧,曾经击败赤云恶妖。如今示弱人前,不是虚有其名,就是在装腔作势,摇尾乞怜。”
大和尚瞧了他一眼,不理他,是为轻蔑。
他又敲了一下木头的头,喝道:“为师睡觉做梦都是说的梵文,你听得懂吗?懂得什么是梵文吗?”
“呃,我不懂梵文。”
“你不懂梵文,所以为师什么都没说过,你知道吗?”
“知道了。”
暗自欢喜和怅然若失的神色在花主脸色交替而过,“大和尚,有话直说吧。我累了。”
“今日前来,一是叙旧,旧已叙过。另一事,听闻有一燕山大妖栖息于落霞林,贫僧今日受人所托,要向他商借一物。”
燕山妖平地炸雷,“燕山在此。大和尚商借何物?”
“贫僧大胆,想借燕山施主头上三根黑羽。”
哗!三根黑羽是大妖的门脸。除了青衣等数人知道大和尚能耐之外,其他妖怪都觉得和尚师徒是来找死的。
“大和尚,你回去吧。”花主恼他,此行居然是为了燕山而来,又怕他和燕山争执出了意外。
“不取下三根羽毛,不回兰若寺!”大和尚斩钉截铁,却不敢看花主。
“对!”木头和尚坐到地上,“不达目的,我们师徒就赖在此处”
青衣和旁的几个女子交头接耳笑道:“花主还巴不得他不走呢?”
花主脸一红,瞪了她们一眼,但她们反而笑得更讳莫如深了。
“哈哈哈……”燕山妖狂笑一会,对花主说道:“他们欺人太甚,这可不能怪我了。”
“你们就胡闹吧,只是燕山莫害了他们的性命。”花主着实恼了和尚,又忽感体弱非常,只吩咐一声,便休息去了。
燕山妖摸了摸额上三根羽毛,说道:“行乞野僧,不配斗我。若能战败我手下的一二妖怪,再到我面前言勇,可敢?”
“如果你手下妖怪输了,我还要他们忏悔平生罪孽,入我兰若寺抄写金刚经。”
“那就看你的本事了。”
和尚他对视,合掌彬彬有礼道:“谢过施主。”
——
自从燕山妖十年前到了落霞林,守护花主。他霹雳手段,几乎再无人敢来挑衅。
所以落霞林内,好久未有过这般趣事。燕山妖以剑画出斗法场的范围,几乎所有妖众皆来围观,济济一堂,人头攒动。
落霞林里的妖怪多数不愿与大和尚为敌,其余小妖不敢卖弄。最后,彼此推脱一番,出来了蛇妖和狐妖。
蛇妖人长得丑,法力也不高,纯粹是为了在青衣面前露脸,一展雄风。
狐妖本不是落霞林的人,只是时不时来饮酒作乐,顺便向燕山大妖求几颗灵丹妙药。今日出手,是为了还燕山的人情。
大和尚把木头和尚喊到身旁,示意他将锡杖递上。
木头担忧师父,“师父您可要小心,这根木锡杖不受力,别弄折了。”
“木头,你也要小心。第一次独自上阵对敌,锡杖你还是别带着,怕折了。”
“什么?师父您什么意思?”
木头被大和尚一脚踹进了斗法场。场内的蛇妖早已虎视眈眈。
燕山大妖眉头一挑,不悦道:“大和尚,你要你的弟子代你受死吗?”
大和尚朗声道:“你遣手下,我派弟子。如此而已。贫僧掐指一算,弟子必胜!”
燕山妖轻蔑地望着大和尚,又对蛇妖比划了一个抹颈的动作。
“莫怕。”蛇妖哂笑,“我会把你完整地吞进腹中,慢慢消化,嚼都不嚼一下,保证你不痛。”
蛇妖现出原形,是一条丈余长,四五尺圆的黑色三角头蛇。
“跑。找到机会插它眼睛,戳它鼻子,敲他七寸!”大和尚毫不避讳地布置战术。
“不要脸!”众妖嘘声四起。
“师父,它鼻子好小,我恐怕戳不到啊!”木头对于自己被踹上斗法场一事,至今一脸懵逼。
黑蛇扑来,鳞片翕张,缠甩扑咬,但木头自幼背着重达百斤的锡杖,脚力惊人,这会浑身上下又被浇了树汁,光滑湿润,偶被蛇妖缠扑到,也能及时脱身。
二人在弹丸之地挣扑不休,像两小儿在泥潭中打斗,毫无美感,实在无趣得很。众妖纷纷喝倒彩。
燕山妖练丹药,服之能催动气血,增加气力。只见他不耐烦地从怀中掏出一颗丹药,抛入蛇妖嘴中,吼道:“饭桶,速战速决,用毒!”
大和尚不示弱,“这些作弊的家伙,木头不要怕!吐他口水,吐他口水。先念佛号再吐,超度他!”
蛇妖胸膛一涨一伏,从腹中运毒涌上胃部,再到颈部,转眼就可以喷出剧毒浓雾。众妖纷纷后退,这三角黑蛇的毒范围极大,很容易被误伤。
那青衣姑娘不忍木头遭难,在场外游走至蛇妖的视角范围。
只见她两眼秋波投向蛇妖,用手轻轻抚摸颈部,又微微扯开衣襟,一片绯红之光若隐如现。
蛇妖余光被青衣吸引,钟爱的女子在眼前撩拨春光,他难以把持,呼吸骤然急促,胸口起伏剧烈如激浪拍岸,腹中剧毒突然不能控制地源源喷涌直冲天灵,一口剧毒雾不及从嘴中喷出,反而射进了头颅。
糟糕了,他头脑中浮现最后一个念头。
扑通一声,蛇妖倒在地上,口吐白沫。众人不解,只听到木头在喋喋不休地念叨护身佛号,还以为他有不宣的秘术。
很快上来一个妖怪,检查蛇妖的状况,“他被自己的毒毒倒了!没死。”
众妖哄堂大笑。燕山妖脸上无光,一把巨刃剑轰然倒插入地,环视众妖,笑声才渐渐平息。
大和尚一脸谦恭道:“施主承让了。若再胜一局,就该拔毛了。”
燕山大妖,面色铁青,“请狐妖上阵。”
薄幸男儿们,在我的裙下没有柳下惠。狐妖微微笑着上场,她窕窕艳丽,有绝世之姿,举手投足,芬芳无比。在场的男妖不禁都咽了咽口水。
女妖们败兴,借口天将破晓,离场了十之五六。
大和尚上场,盘腿坐下,示意木头下场。
“师父,您能不能不要这样。五大三粗的丑妖怪都交给我,漂亮的你就自己出马。”
“痴儿,此妖不同寻常,为师是救你呢。”
“有什么不寻常?”
“特别漂亮!”
狐妖笑了,“大和尚好会说话,我喜欢。”
狐妖纤纤玉指倏忽就抚上了他的脸,眼中饱含爱意。
“但是再漂亮,也比不过林中的姐姐妹妹们。你看青衣几人,就比你更胜一筹。”和尚闭眼念经打发时间,再不看她。大和尚的嘴巴好甜,场外女宾纷纷鼓掌。
狐妖大为恼火,全场上百双色眯眯火辣辣的眼睛盯着她看,偏偏这和尚和那群女人一样,视她为无物。
本来她一掌就可以拍碎大和尚的脑袋,但现在她偏偏要以魅惑之法收服大和尚,以证自己之绝美胜过落霞林中任何人。
“大和尚这么俊,共赴巫山如何?”狐妖笑靥迷人,捧起他的脸,四目相对,狐妖眼中两道迷离的紫芒缓缓牵动大和尚的魂魄。
迷魂阵中,三生三世,情比金坚。
第一世,大和尚是大商朝时候的奴隶,蓄养于宗庙,乃大司马家中待宰的陪葬品。狐妖是大司马的掌上明珠,偶然见他,一见倾心,出面与父兄争执,杀了看守,与他亡命天涯。按照狐妖设下的剧情,二人本应在追捕之中双双殉情而死,结下三世情缘。但奴隶畏死,杀了小姐,自毁容貌,躲入其他人家中为奴,逃过追兵,避过一劫。
第二世,大和尚是汉朝将军,狐妖是西域美人。将军蒙难,沦为阶下囚,美人向敌国王侯奉献自己,舍命救他。将军回国之前,赠与美人家传玉佩,约定永不相负。回国之后,大汉朝西征,破西域,取敌国。将军和美人因民族仇恨,为世不容。狐妖在迷魂阵中,安排将军舍弃功名,与美人退隐江湖。但大和尚所化的将军杀美人,取回玉佩。
第三世,大和尚是富贵人家的小儿,在山中遇险,白狐救之。长大以后,他又从其他猎户的陷阱里救下白狐,二人萌生情愫,他毫不在意白狐为妖。山间绿竹白云,身旁红袖添香,倒也快活。但是好景不长,小儿母亲命他婚嫁,小儿不从,决意和白狐厮守。
狐妖安排二人历经磨难,赢得家婆怜惜,终成连理。但大和尚偏偏不受摆布,演出的小儿婚后喜淫,流连其他女人,因无法抛弃狐妖,遂和一恶道士勾结,下药暗害狐妖,再一把火将狐妖洞府和洞府中的狐狸全部烧死。
啊!须臾之间历经三世,狐妖跌坐地上,“好狠的大和尚,难道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?”
“我的心是木头做的。”和尚答她。
众妖看向木头和尚,他在场外连忙解释:“师父不要乱说话,我们是清清白白的师徒关系!”
“大和尚心中就没有半分情爱吗?”
大和尚又说:“元无我人,为谁嗔痴。女子多情,长有遗恨!施主本性纯良,何苦修妖媚之术,为难自己。”
狐妖不死心,再次抓住和尚的肩膀,以眼对眼,但大和尚一笑,“痴情人为无情人,可叹,可叹!”
狐妖眼睛中的紫芒突然散成千丝万缕,刺痛自己的眼睛,走火入魔。
“哐当”一声。大和尚狠狠地当头撞在狐妖脸上,狐妖惨叫一下,倒地晕厥。
在场的男妖匪夷所思,女妖鼓掌欢呼!
大和尚站起身,“燕山施主,接下来就我们二人之争了。”
燕山脸上阴沉若黑云压城,他阔步持剑入场,剑尖拖地,剑身闪着寒光,大和尚的脸清晰地印在剑上。
大和尚弃了锡杖入场,毫无畏惧,“燕山施主此剑威力无比,如果斗法,此地狭小,恐伤及无辜。我有另一斗快的方法,贫僧的手不动,施主的剑不动,我的手动,施主的剑才动,看贫僧先拔下施主的毛,还是施主先砍了贫僧的手。如此可好?”
青衣等人倒吸一口冷气,只觉和尚托大了,如斗法比武,和尚应当略胜一筹,但是比快,天下何人能比燕山出剑还快呢?
“哼!难道怕你秃驴不成?”
大和尚立如苍松,两眼如炬,死死盯着燕山妖头上的三根羽毛,却不动手。燕山妖则死死盯住大和尚的脖子,他一出剑,就要砍下他的头。
但和尚就是不动手,他在等待时机。时间流逝,很多妖怪开始打瞌睡,一直等到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落霞林,和尚光亮的脑袋忽然迎着朝阳一抖,晨光反射进燕山妖的眼中,和尚高高跃起。
燕山出剑了,光寒十丈,声动四野。
和尚落地了,他垂着头,手负于后背,一直没动。燕山的剑在和尚脑袋前一寸的位置停住了。
和尚的手没动,他的剑不能动。众目睽睽,不能失信于人。
和尚抬起头,嘴里叼着三根羽毛,众妖惊叹,他居然用嘴拔毛。
“你输了。”和尚笑了。
怎么可能?虽然日光刺目,但燕山没有眨眼,只是稍微一模糊。难道和尚的嘴在电光火石之间咬住燕山的羽毛,并且拔下而让他不自知。
这输得太狼狈了,燕山大惊,宝剑垂地,后退一步,难以置信地用手去摸额头。不对,羽毛还在。
此时和尚一个箭步,贴着燕山的剑掠过去,犹如呼啸的风,伸手一抓。
燕山额头一紧,三根黑羽已经到了和尚手里。
“该死的和尚,你耍诈!”燕山旋身一剑,要劈下和尚的头颅以泄心头之恨。
木头怀中突然飞出一本经书,拦在宝剑和大和尚中间,剑被震开,经文砸到大和尚脸上。
大和尚倒地,捧住经书,经书封皮居然有了一道裂痕,这是大声法师手抄的金刚经,离寺之时留大和尚防身之用,慈悲坚固。
这燕山的剑,果真不可小觑。
“燕山,让他走吧。愿赌服输。”远远传来花主的声音。
众妖此时才发现和尚嘴里叼着的不知道是什么鸟毛,原来他是以假充真,欺骗燕山,令其心智动摇,乘机败他。虽然胜之不武,但着实胆大过人,纷纷为他喝彩。
“滚!”燕山大妖头发上指,目眦尽裂。
“谢过施主!”
——
师徒二人领着蛇妖和狐妖回寺抄经,曙光仿佛金灿灿的蓬松被子,盖在同样蓬松的雪地上,世界似乎温暖了起来。
方入大门。讨债鸟所化的黑袍白面书生倒在院里,五体投地,身上压着一尊罗汉石雕。
院子的雪被白面书生铲掉,裸露的地面布满一条一条细细的缝隙,就像被火焰缓缓炙烤开裂的龟板,缝隙之间是一股妖异的黑色、红色,还有将满不满的黄泥水。
枉死城的颜色和黄泉水,已经刺穿了兰若寺的地面。
但此情此景乍看之下,好像是石雕在蹂躏书生,把他的血液和体液都榨了出来。
二妖不禁双脚发软,“大师,没想到您这里还是一间黑店。”
大和尚怪笑着看了他们一眼,“木头,把他们关进禅房,抄不好,大刑伺候。”
然后大和尚手一扬,三根黑羽扎到地上。
“你输了。”
白面书生看着三根黑羽,垂头丧气道:“我的腰……腰,断了。”
大和尚把石雕搬下来,“你可服气?”
书生一时点头一时又摇头,难以置信,“燕山妖居然没砍下你的脑袋。”
大和尚和颜悦色地对书生道:“你心中盘算,入了寺支开我们,便可趁机寻找破除伏魔大阵的方法。至于拔毛一事,我若成功,你算出了一口恶气。我若失败,你也乐见其成。横竖你都赚到了,可对?”
书生挣开和尚,“既然你都知道。要杀要剐,悉听尊便。”
“你又想,和尚是不会杀生的,可对?”
“对你妈!废话连篇!你若不动手,我便走了。”白面书生扶着腰,拖着腿,准备离寺。
“且慢。”和尚抢到他身前,“告诉我,你缘何被杀?”
书生看他一眼,不理不睬,继续走。“啪”,一巴掌把他打到地上。
书生先是目瞪口呆,然后痛苦呻吟,“你羞辱我,士可杀不可辱。”
和尚走过去,踩住他的背部,书生又叫唤:“大师轻点,轻点,我错了。我的腰,我的腰。”
书生心里暗暗叫苦,赤云子不是说这个和尚心很善吗?怎么是这样的狠角色。
书生坦白告诉和尚,他有一次赌赢了王府的公子一栋别苑,公子告诉他说,江湖传闻燕子成精得道,头上将长出比玉石还要深邃迷人的羽毛,将之做成帽上装饰,当冠绝全国。
他愿意以十栋宅子换这样的羽毛。于是书生通过妖怪赌友,找到燕山大妖,不想身败被杀。
他死后不甘,不入枉死城,而是冤魂化妖,并且得到一人承诺,如能助此人得到枉死城,他将杀了燕山,赠他金山银海。于是他便设计入寺,寻找破除伏魔大阵之法。
“贪欲云翳,犹如夜失明月,不见五指,顿失本心。”
“臭和尚,说人话!”
和尚又打了他一巴掌,“若失本心,当即忏悔,忏悔之法乃是清凉。”
“操,和尚,你打得我脸火辣辣的,如何清凉?”
“打到鼻血流出来,就清凉了。”
“什么?”书生一懵,又是一巴掌。
“贪怎么了?窃钩者诛,窃国者诸侯。难道庙堂之中,贪婪的王八还少吗?我生前逢赌必赢,挣下偌大家业给妻儿老小享受,我是真男人,对得起天地良心。”
书生被自己感动得痛哭流涕,大和尚的手突然落下来,“啪”一声巨响。
书生的脸变成了猪头。
关在禅房里的两个妖怪,胆战心惊,心里想着,“我操,这种打法,石头做的脸都得变形吧,我等还是好好抄经吧。”
“你个贼和尚,我说什么你都打我!”
“啪”,书生被打得飞起,在空中留下一道抛物线后,重重坠地。
木头和尚锁了禅房的门,觉得惨不忍睹,过来相劝,“师父,换个部位打吧,这脸都没有下手的地方了。”二妖忽然心中一冷,原来这小和尚更是歹毒,幸好方才没有得罪他。
书生趴在地上,口水、血水、泪水混作一处流淌,咿咿呀呀地呻吟。
“你以为你的父母妻儿托你的福在人间享乐?你可知他们如今身在何处?”
书生不知,他死后为了报仇,四处寻妖访鬼,何曾回过家。
“木头,传法!”
木头和尚手一抖,大声法师的经文悬空展开,犹如壁画。壁画之上,忽然一副烈火熊熊的火宅图引入眼中,正是书生死后,家宅被贼人一把火连房带人都烧成了炭,父母妻儿无一幸免。
放火之人黑布蒙脸,待到逃窜之后,露出庐山真容,竟是一个被他赢得倾家荡产的友人。得手之后,他也寻了短见。
至亲死时,面目扭曲狰狞,死后怨气重重,落入枉死城中,惨状更胜死时。
书生止了泪水和啼哭,不敢相信地看着大和尚和木头和尚,片刻之后就是更为惨烈的呼喊,声声摧人心肝。
“他们都是好人,怎么会进了枉死城受苦!我要把他们从枉死城救出来,救出来!”书生拿手去掰地上的裂缝,直至十指血肉模糊。
“你不要白费心机了,枉死城既在兰若寺下,又不在兰若寺下。”
大和尚告诉他,兰若寺的所在只是枉死城和人间的交界。
而枉死城,乃是世间万灵枉死后的归处,从来只进不出,堕入枉死城者必须等待怨念消散,才能轮回。人间太平,则枉死城空,生灵涂炭,则枉死城满。
当世道沉沦,白骨遍地,枉死城怨气冲天之时,出口才会昙花一现,否则就是铲平兰若寺,掘地三尺,也找不到枉死城。
大和尚又说:“入枉死城者,尚有进轮回入善道之可能。如你这般,今生执迷太重,死后化为妖怪,连枉死城都入不了。若你真助人破了伏魔大阵,待冤魂跑出枉死城,失去轮回的希望,只能游荡世间,遭受千百种苦厄,最后烟消云散。”
书生泪流满面,“大师,大师。救救他们,救救他们,都是我害了他们,我该死!”
大和尚铺开长卷,命木头拿出笔墨,“你想救你的亲人,只有一个办法。枉死城中,怨念深沉,与尘世隔断,犹胜十高山十大海,和尚念经,也是佛法难至。如今只有依靠至亲之人的羁绊,才能将超度的经文送入,为他们解脱。但必须有至诚悔悟之心,才能奏效。”
书生点头,接过笔墨,默然片刻,回忆此生种种癫狂及父母妻儿之苦,他害人家破人亡,人亦如此报之,虽然心中犹恨,但实乃自己罪孽深重所致,不得不放下。
他长叹一声,趴在地上开始抄写金刚经。
写了撕,撕了写。如此一天,经文才成,耳边父母妻儿的惨叫终于渐渐平息,化作告别之语。木头不禁感慨道:“师父,九十八部了。但您出手真重,为什么每次都要掌刮他们呢?”
“为师失了神通,你法力低微,人又蠢,不打得他们神魂摇动,如何能够让他们见平时不能见之事。”
“您爱打人和我蠢有什么关系?您不要借机骂人!”
书生对和尚一拜,“多谢大师!”
“既然你真心悔改,自当潜心修行,希望早日摆脱诸般罪孽。”
“大师,我有一疑问,难道兰若寺的伏魔大阵真的坚不可摧吗?”
“护寺的伏魔阵,乃历代僧众布下加持,又经大声法师改造,乃慈悲佛法,牢不可破。只有当枉死城的出口打开时,怨恨之气与伏魔法阵彼此消耗,方有机会破阵。”
书生感动,“感谢大师如实相告。”
“无事不可对人言。何况有贫僧主持伏魔大阵,即便告诉天下邪魔,亦无所畏惧。”
书生欲言又止,“大师,我有一事相告。”
“说吧,指使你来的人身在何处?”
寺庙之外,突然传来叮叮当当的喜乐之声,一顶大红花轿停在了兰若寺前。
书生惊得化作黑鸟,仓皇逃走。
“赤云子,你有胆便现身,何必故弄玄虚!”大和尚庄严一喝。
寺庙之外,四女抬轿,轿中有人叫嚣。
“臭和尚,我来娶你了。你若是嫁我,便随我走。若是不嫁,就是毁婚,那你这间兰若寺就得赔给我。你,滚蛋!”
木头和尚诧异道:“师父,寺外是何人?难道您云游苦行是为了逃婚?”
“胡说八道!”大和尚心绪不宁,吩咐木头在院中回避。
他踏出寺门,恍恍惚惚,居然有些不知道是真实还是虚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