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此情未央

从西山回兰若寺,有三百里。

木头和尚脚力甚好,一路行来,已到正午,建康城映入眼帘。木头和尚感慨看山跑死马,每次出行都是一次惨绝人寰的长途跋涉。

大和尚趴在木头和尚背上,倒是有闲情逸致,指指点点,说这里新修了一座排场很大的墓地,那里有很多工匠开山凿石,肯定也是为修墓地做准备,这北方的豪门逃难把祖坟都迁过来了。

还有那里多修了一片新冢,气派门面逊色不少,必定是些小门小户。

说完,他苦口婆心对木头说道:“孩子,我们虽然是苦行僧,但你不要老是一张苦瓜脸,世界多么美好,阳光多么灿烂。来,笑一下。”

“师父,您要是能自己走路,我就笑了。”

“哎呀!疼死我了,伤口又裂开了!”大和尚马上伏在木头背上装死。

“又装死!”

师徒二人再走一二里,正要进入官道,忽然闻得马嘶狗吠,争吵夹杂求饶的声音。木头原地跳了几跳,发现前方有人劫道。

“怎么办?师父,我们绕道而行,还是等人家打劫完再上去念一下往生咒?”

“哐当”。大和尚狠狠敲了一下木头的光头,厉声道:“我们当然是上前拯救这些迷途之人。”

“我知道,师父,我就是怕您紧张!”

那班劫匪三人两骑一狗,均黑布蒙面,围着一对父子。

父子乃南下的士族旁支,因料定再无落叶归根之日,恐先人坟墓断了烟火祭祀,便掘了坟,收敛了骸骨装在瓮中一同迁徙。

到了建康城,好的风水被高门大户占先,普通穴位的价格水涨船高,父子二人又不愿像贫民一般找个乱葬岗草草安葬先人骸骨。

听旁人说得城外老林之中,前往兰若寺的方向是风水上佳的脉络,父子二人便择了青天白日入林,谁知道避得虎豹鬼怪,没避过劫道的。

他们哪里知道,多少人寻不得宝地,都打起兰若寺的主意。所以,即便前往兰若寺的路艰难险阻,附近老林的坟冢是越来越多。

那劫匪按脉抓药,自然不会错过在此拦路打劫的生财之道。

劫匪劫了父子身上金银,尚嫌不足,打起了二人所背瓷瓮的主意。

大和尚师徒二人走到劫匪跟前来,劫匪扫了一眼,看二人一个浑身血渍,一个面容粗糙,均衣衫破烂,疲惫不堪,像刚被劫完财又劫了色,便喝道:“滚!”

跪在雪地上的父子拖地膝行,连连向和尚求助。

木头愤愤不平道:“为什么不劫我们?你们看不起人。”

贼首的鹰钩鼻在黑布之下高高隆起,他阴阴一笑,“城中僧尼尚有财帛,你们这些郊外野僧,破破烂烂,连官府名册都入不了,身上最多带一个讨饭钵,不过是穿着僧袍的乞丐,劫你们有伤天道。”

大和尚念一声佛号,说道:“听施主一番言语,便知是盗亦有道的草莽英雄,可听得贫僧一声劝。这对父子既然交出钱财,又何必夺人骨瓮。”

贼首横刀,以刀身敲打大和尚的脑袋,打得铛铛作响,嚣张地说:“秃驴,老子告诉你,老子今天做的买卖叫绑票。他们父子二人筹得黄金十两,才可以把他们的祖宗赎回去。”

和尚摇头,用手指夹住生锈的大刀,轻轻拿开。贼首欲抽刀,拉了几次也挣脱不了和尚的手指。

只听和尚淡淡道:“你这刀锈迹斑斑,贫僧的脑袋日日洗刷得光亮才敢出门,如今这锈迹花了贫僧的脑袋,教和尚如何见人?”

另外两贼拔出刀来,但贼首举手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,“那依和尚的意思,要如何是好?”

“和尚的脑袋花了,和尚不追究,三位施主也莫为难这对可怜父子可好?”

贼首运劲,腹部有一条肌肉像蛇一样窜至右手掌,五指一抓一抽,刀离了和尚的手,和尚的两根手指被豁开两个十字伤口,血像花朵般一滴一滴掉下。

“原来施主是个练家子,贫僧班门弄斧了。”

“和尚,我放过他们不难,但是得拿你的脑袋来换,可好?”

“甚好!”

“只是盼施主在割下贫僧脑袋之后,能够大彻大悟,忏悔今生之过,然后为贫僧抄写一遍金刚经交于小徒。”

大和尚合掌抬头,伸长脖子,引颈就戮,脸上反而露出拈花之笑,日光照在他的脸上,有了超凡入圣的感觉。

父子颤巍巍地用乞怜的眼光看着劫匪,希望他们言出必行,杀了和尚,放了他们。

贼首一愣,心道:“世间难道还有这样舍己为人的高僧。”

他迟疑片刻,勒住缰绳,调转马头准备放过他们。大和尚睁开眼睛,念了一声“阿弥陀佛”。

“施主,请留步,一念邪魔一念佛,既然施主放下屠刀,可否为贫僧抄写一遍金刚经。”

贼首错愕地回首,望向大和尚,心想:“这个和尚是神经病吧,居然不逃,还要纠缠。”

另一名贼人一咬牙,持刀砍来,“死秃驴,让你诈我大哥!有本事便受我这一刀!”

刀很快,即刻要抹过和尚的脖子,但是和尚更快,脑袋一缩,刀身贴着他的光头擦过去,把原来的锈迹都刮掉了。

贼首冷笑道:“和尚不是要以身喂虎吗?”

“所谓机不可失,失不再来。且和尚若真献出脑袋的话,岂非陷施主于不仁不义,会害得施主堕入十八层地狱。”

贼首抹了抹刀刃,觉得自己可笑,“看走眼了,和尚其实怕死,我还以为你是再世佛陀。”

在一旁的木头都为师父的狡辩感到害臊,当然,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干了。

“全都杀了。”贼首用力挥刀,在旁的两只狗气焰汹汹地吠了起来。

父子二人抱着和尚的大腿,嚎啕大哭,“大师啊,我们可被你害死了。”

大和尚双手高举过头,表示任人宰割,但又示意众匪再听他一言,“施主劫财绑人票,律法不容。绑鬼票天理不容。杀和尚,佛祖不容。难道不怕报应吗?”

“哼!报应?我只怕现眼报,你有吗?”贼首冷冷道。木头拿锡杖护在师父跟前。

“我没有,他们有,报应来了。”和尚长叹一口气。

那被丢弃一旁的骨瓮开始抖动,仿佛对和尚的叹息深有感触,忽然发出凄怨的鬼哭狼嚎,声传十里。声音之苦,仿佛亘古未有,令人五感震荡,撕心裂肺。

两只狗和父子都尿了。狗掉头就跑,父子紧随狂奔,倒像是人要追着咬狗了。

白日见鬼,马匹不受控制,扬蹄踢脚,在众匪百般牵制之下,仍欲夺路而去。几个贼人蒙面黑布在骚乱中脱落,乃英俊男子。他们此刻都心生畏惧,不敢下马与和尚为敌。

“好眉好貌,何苦做贼?不如贫僧介绍几个贵妇人给你们认识,出卖节操总好过刀口舔血。”

只听贼首恨道:“妖僧,山水有相逢!”

话未说完,马匹已经驮着他们绝尘而去。

转眼间,人都跑光了。四下安安静静,只剩下和尚师徒和一个白瓷骨瓮在太阳下熠熠生辉。

“师父,接下来怎么办?”

“来,你把骨瓮抱上。我们进城寻那对父子,物归原主。”

木头顿时垂头丧气,“师父,这好晦气。”

“抱紧了,里面是一个老人家,经不住晃吐你一身就麻烦了。”

——

建康城街道纵横,商铺琳琅满目,着绫罗绸缎者不可胜数,一片繁华盛景。如果没有流离的难民,这半壁江山或许也能令人称心如意。

城中宝刹林立。官方认可的寺庙不仅接受供养,还畜养奴仆,僧尼只要安心问佛求道便可。故而修行之人,大腹便便者居多。

每每招摇过市,只化金银财帛,四方随喜荡然无存。

看着珠光宝气的僧尼,木头和尚忍不住问大和尚:“师父,这都是真的吗?”

“你是问这些僧尼是真的?还是他们的珠宝是真的?”

“师父,我是问我们是真和尚吗?我怎么觉得自己是假和尚。”

大和尚突然愧疚,这个弟子追随他多年,餐风饮露,不曾享乐,何曾知道人间还有这样的修行之道。

大和尚阔别建康二十载,第一次白日入城,有些妇人老媪认出他,围住他寒暄几句。大和尚才要在木头面前飘飘然,以证自己当年的风采,谁知她们很快打听起另外一个人的消息。

“大师,你以前的小弟子怎么不见了?他那个白净清秀,我至今难忘。”

“大师,你可要好生保养,注意着装打扮,这年纪大了就不比年轻的时候,靠一张脸穿什么都好看。你穿得如此寒碜,我们刚刚差点都不敢认你。”

顿时万箭穿心。大和尚不语,木头窃笑。

“再有,收徒弟的标准可不能降低。这……这多胖,多黑,脑袋多大,多圆,就像个葫芦。和以前的弟子比,简直是云泥之别。”

木头不语,大和尚窃笑。

“大师,你走了二十年,这天师道观的道士冒头了,几个小道士长得真是俊。你再不招揽几个漂亮的弟子,恐怕就要失去建康城的一席之地啦。”

好不容易,大和尚师徒才摆脱这群三姑六婆,低着头走路,生怕被什么旧相识瞧出来。

“师父,我明白为什么您这么在意自己的脸了,这建康城就是看脸的世界。”

“不要气馁,不要放弃自己。”

“师父,我们共勉。”木头和尚捧着骨瓮,忽然灵光一闪,“对了,师父。”

“有话快说,有屁快放。”

“那几个大婶说您以前还有个小弟子是怎么回事?难道我还有个师兄?”

大和尚犹豫不想说,但木头纠缠他,以罢工威胁。

大和尚只能告诉木头,其实所谓的小弟子就是落霞花主。

那年西山捉妖后,花主卧床了几日。

她伤好的第一日,登兰若寺的门,“和尚,你把我往落霞林一丢,便不闻不问,你有良心吗?”

“呃,那个!我有很多签名法会,你知道的,不募集香油钱,就没法修葺寺庙,不修葺寺庙就没法吸引信众,不吸引信众怎么赚钱,然后向你赎回兰若寺。”

“臭和尚,你记得寺庙是我的就好了。为了光大门楣,我要和你一起传法。”

“啊?”和尚以为自己听错了,掏了掏耳朵,就要逃走。

花主拽住他的衣领,“你整日招蜂引蝶,我要为大声法师监督你,免得你误入歧途,败坏寺庙的名声。再说,你念经不行,法力不灵,万一有个三长两短,大声法师所传之法就断绝了。”

和尚怕她收拾自己,推脱道:“不可,不可。你是女儿身,随我穿街走巷多有不便,更容易招人非议,不知道的还以为兰若寺是不正经的寺庙呢。”

“那我乔装成小和尚,假扮你的弟子。”

和尚看她青丝如瀑,白衣飘飘,故意说道:“不行,我的弟子当剃发光头,你不合适。”

“这怕什么?我有变化之术,变成一个老和尚如何?”

“不可。行脚修行,岂能使用法术变化,反正有头发就不行!”

“你等着,臭和尚。”

第二天,落霞花主把头发全部剃尽,穿着僧袍,出现在大和尚面前。三千烦恼丝,一夜落尽。和尚哑口无言,这是什么女人啊,能狠下这般心肠。

“臭和尚,你无话可说了吧?我这样,谁都瞧不出我是女子了。”

和尚为难,“本来我是建康最英俊的和尚,你这一剃,我便成第二了,实在可恼。既然如此,等我拿根檀香为你烫下戒疤,你可敢?”

花主稍稍迟疑,然后咬咬牙说道:“你敢烫,我便敢烫!”

“那你有种就等着。”和尚跑到寺庙里抱了一根碗口粗的檀香。这头发剃了还能长,这戒疤一烫,伤了头皮,头发就再也长不出来了。看她不知难而退。

花主一脚把和尚踢翻,“你不要太过分,我刚刚的意思是,你自己都没戒疤,只要你先烫,我绝不二话。”

和尚躺在地上摸摸自己的光头,又看看烧得发紫的巨型檀香,忽然觉得整个脑袋被烫熟了,连忙说道:“那不烫了,不烫了。可是我们苦行僧是赤足行走的,你不能着鞋,哪怕有狗屎,你也得踩着过去。”

他又为难花主,“等会我还要找几坨牛粪狗屎给你考验考验。”

花主不假思索,脱下一双鞋,砸到他头上,露出一双欺霜赛雪、滑如凝脂的小巧的脚,十根脚趾灵动地轻触着泥土,和尚的眼光刚被吸引,这双脚就突然踩了和尚一脚。

“你看,我不怕踩狗屎。”

和尚没有办法,只能答应她随他一起传法。

于是兰若寺的和尚传法,从孤人行脚,变成二人相伴。

两个俊俏的和尚成了建康城里的一道风景,风靡一时。

“师父,其实我有个问题想问您?”木头深思熟虑之后提问。

“别,你不要问了,狗嘴吐不出象牙。”

“可是我会憋死的。”

“早登极乐是好事。”

“你说,花主是不是喜欢你呢?”

“傻子都看出来了,你还问。”

“师父,您好不要脸,那您爱她吗?”

“爱!”大和尚突然止步,对着木头严肃地说道:“我也爱你。”

木头惊得弹开丈许远,“可是师父,我是男人。”

“男人女人,都是众生,我都爱。”

“切,整天说些口水禅。”

其实大和尚和木头说的故事,总是掐头去尾,他和花主一起行脚,还发生过很多的事情。

他没有说,花主的头发长了就剃,剃了又长,如此三次,仍不愿意离开和尚。

而和尚知道她的心意,穷尽手段,也没法打发她。

有一年,南方大水,他们二人到建康的王府请求开仓赈灾。那王府掌事的老儿笃信各种宗教,祈求长生,又生性悭吝。和尚为他免费办了三场法会,他都不肯应允。

有一日,他把和尚与花主带到了后庭花园,院中有一莲池,池中央是一朵硕大如轮,将开不开的白玉石雕的莲花。

花主扮成的小和尚问道:“大人,这花欲开不开,是为何意?”

“雕成盛开模样,价格要贵一倍。这样含苞欲放,栽在池中,想着上天感念我礼佛心诚,自然会开。”

和尚说道:“王大人若开仓救民,功德无量,此花必定盛开。”

“嗯?此话当真?既然如此,如果此花盛开,我再考虑开仓不迟。”

“大人请看。”

和尚念一段心经,手一指,那石莲花由内至外,渐次打开,花叶之上还滚落露珠,栩栩如生。

老儿随口一说,和尚请君入瓮。

他满脸不悦,“久闻大师法力高深,但是以法力开此花,不是我的本意。”

“那王大人以为应当如何?”

“不如这样,如果大师能够不使用法术,让这莲花凋谢,我方信服。”王大人心想,不论你用何法,只要让花谢了,我便咬定你用了法术,我看你如何争辩。

“此话当真?”

“绝无虚言。只要不用法术,使用任何方法都可以。”

花主看着和尚一脸蠢相和执着,忙拉住他的手,在他耳边悄悄说道:“老儿孤寒,难以劝服,我晚上来劫了他的仓就是,你不要为难自己。”

“无妨。”和尚突然纵身跳入莲池之中,水花溅了老儿一身。

池中水淹及腰部,他走几步,对着石莲花一拜,“得罪了。”然后脑袋一砸,石莲花微丝不动。

再砸,再砸。和尚好像是铜头铁脑,裂痕从根部爬起,爬满石莲花,花叶仿佛失水褶皱了一般。

“住……住……住手!”王府老儿不知是气还是惊,浑身发抖,差点说不出话来。

疯和尚,花主都不忍心去看他。

不消片刻,石莲花低垂,渐渐破碎,如一曝十寒之后,骤然枯败。

“贫僧未使用法力,而莲花已凋谢,还请大人兑现诺言。”

“你这是在戏弄老身吗?”王老儿火冒三丈,忽而面赤,忽而面青。

“你敢食言而肥!”花主闻言大怒,粉拳紧握,老儿说一个不字,她就冲上去把他打成猪头。

“爹。”一个硬朗的男子走了出来,“我看大师慈悲,甘愿为百姓以身受苦,乃真高僧。我们当兑现诺言。”此人正是王府的公子。

老儿不语,显然对此子是言听计从。

王公子盯着两个和尚说道:“古人说面由心生,诚不我欺,心善的人,果然长得美。两位大师也不用再奔波了,那谢府、林府等人,我自会通知他们,让他们开仓。”

和尚见此人眉目犀利,气宇轩昂,应当信得过,便拜谢了他,捂着头匆匆出府。

等从王府大门出来,和尚顿觉天旋地转,如落水江河。

花主连忙扶住了他,骂道:“你刚不是挺能逞英雄吗?怎么现在才腿软。”

“第一,我不是逞英雄,不用苦肉之法,恐怕不能感动他们。第二,我不是脚软,是头晕。”说完,和尚两眼一翻,昏了过去。

花主伸手摸他的脑袋,头上突然豁出七八个口子,血汨汨地流出来。

花主吓得花容失色,不管三七二十一,背起和尚往兰若寺的方向狂奔。

和尚梦见自己被吞进一条蛇的肚子里,闷热湿润,酸腐逼仄,好久之后那条蛇才嫌他有一股酸味,把他吐了出来。

他迷迷糊糊睁开眼,发现花主背着他在奔跑,两个人都浑身大汗。他闻了闻自己,臭的,又偷偷闻闻了花主,香的。都是茹素的人,怎么差别这么大。

“你前面右拐,有一条斜坡,顺着斜坡,有一个山谷,山谷里有条溪流,那里没有人洗衣服,没有小孩拉尿。可以歇一歇,洗一洗。我受不了自己这么脏,这么臭了。”

你没死?“砰”,花主脚下失力,和尚摔了个四仰八叉。花主蹲坐在地上,捂着脸,像在哭。

“臭和尚,我以为你要死了,我打了你几个耳光你都没反应。”

和尚站起来,脸上的血迹已经彻底干涸了,反倒是被打肿了脸,他摸着脸颊,“你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?我要死了,你不带我去看大夫,往兰若寺跑什么,打我脸干什么?”

“对哦。”花主恍然大悟,怎么一急什么都忘了,连法术都忘记施展了。

但是她嘴上却不承认,“我想着你死归死,但在兰若寺死,好歹有个地方停尸。”

“我去,大吉大利。兰若寺又不是义庄,我若一日死了,当烧成粉末,随风飘扬,见天地日月,陪众生悲欢喜乐。你快别哭了,像哭丧一样。”

和尚拍了拍她的光头,都是汗。她抬头看他,她穿着一身僧袍,她的眉眼,她的唇鼻,还有她的眼泪,真像个长不大的小沙弥。

和尚看着她的脚,青红淤血,污渍泥垢,他蹲到她前面,“我来背你吧。”

花主趴他的背上,“和尚,你怎么不要命呢?难道你真的要做传世高僧,受万人歌颂。”

“别,我做一无名野僧便好。自由自在,无拘无束,一样普度众生。”和尚背着她缓缓走向溪边。

花主摸着他头上的伤痕,心里想:“难道念经的人头要硬一点吗?流了这么多血,居然恢复得这么快。”但嘴上却说:“也是,你这生命力顽强得就像一只老鼠,只适合躲在夹缝里,不太适合扬名立万。”

到了溪谷之中,和尚把她放在水边,自己跳下水去,把满头满脸的污血洗得一干二净,那些伤痕横七竖八,就像疏松的蜘蛛网。花主看得心疼不已。

此夜之间,圆月高悬,天色乌蓝,草木环抱山谷轻轻摇摆,溪涧风吹水寒微微凉意。

水与天一色,上下俯仰,波光粼粼,山与人同寂寂,水淌石咽,悠悠一曲。

“你不把脏脚洗一洗?”和尚问她。

花主坐在溪边,累得不行了。

“和尚,我的手都软了,你帮我把脚洗一洗吧。”

花主看着水里的和尚,莫名其妙说出这句话,然后她的脸红了,她蜷膝把头埋下。

和尚愣住了,但他看着她的脚,本来应该放在一双柔软的鞋里,偏偏要随他踏红尘俗世,追妖逐魔。这样一双脚,撑着他沉重的身躯,跑了十几里路。

和尚走过去,拉着她的脚浸到溪水里,脚颤抖了一下,脚上有许多细碎的伤口,受了凉水便疼。

“和尚,你现在胆子大了,连女人的脚也敢碰了?”

“切,你小时候腿瘸,还不是我帮你洗脚、按摩。再说,这不是女人的脚,是小和尚的脚。”

“你才是瘸子!和尚,你会不会有一天不当和尚了?”

“嗯。等渡尽世间迷途的羊羔,我就成佛,不当和尚了。”

“去,臭不要脸。”花主一脚踹过去,把和尚踢到溪水里。

“你老实点,还有一只脚没有洗好。”大和尚从水里冒出来。

花主的杏眼怅然若一泓秋水。她凝视他,“和尚,我是认真问你的,你会不会有一天不当和尚了?”

和尚头不抬头,“不会。我本无父无母,不知来处,不知去处。受众生期盼,佛法启蒙,知世间千万苦厄难平,当尽己所能,苦海摆渡,以慰此生到世间走一遭的福报。”

花主不语。和尚洗着她的脚,这双脚又小又白,趾头总是不安分地在张牙舞爪,这哪像脚,真是一只猫,一只温软又调皮的猫。和尚心里想着想着,不自觉笑了。

“和尚,那我陪着你普度众生好不好?直到渡尽一切苦厄,三千世界,再无烦恼。”

“好啊。”和尚脱口而出。但转圜之间他就觉得说错话了,他抬头正好撞见花主执着的眼神,他脸红了。

他忙低下头,“你可不能一直陪着我,你年纪大了,不是要嫁人,就是要修炼成千年大妖怪,或者是神仙。”

“只羡鸳鸯不羡仙,我偏不在乎修仙成圣。”花主轻轻说了一句。

“洗好了,上来吧,我背你回去。”和尚假装没听到,蹲在花主面前。

“你的衣服湿了。”花主吹了一口气,衣服上的水气化作雾气散掉了。

“你刚就应该吹口气,让我不流血。”

“没有这样的法术好吗?”

二人说着儿时的事,还有大声法师的离去,走出山谷,沿着山脊,慢慢走回兰若寺。花主在和尚的背上睡着了。

她小声打着呼噜。和尚笑了,这苦行僧可不比庙里的胖和尚,纵然是妖精,也会疲累不已的。